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
眼前的隆冬,一度是这般景象。这首诗,是大女儿学会的第一首律诗,也是小女儿最爱听的那一首。她们现在睡前都爱听念诗,还能偶尔吟诵几句“环佩空归月夜*”或者“江山故宅空文藻”,背着玩不解其意,只要她们觉得有趣就行。
诗词工夫,下限不见底,上限不见顶。放宽要求,人人可写;严格起来,阳春白雪。譬如格律,学押韵比学平仄难,平仄算是最基础的工夫,然而真学透又不容易。检验平仄的工夫是否过关,只须看是否能解释清楚杜牧的《江南春》就行。初中课本里的这首七绝,看上去很简单,然而要解析清楚却相当难。在平仄问题上,如果不知道“八”和“十”都是仄声字,那就更不知道这里触发的拗救规则了。五连仄的特殊性,是唐诗里一个很有意思的平仄变化。把《江南春》和同时代李商隐的《乐游原》对照起来讲,更能讲明白。
至炼字、遣词、意境、寄寓等等,则工夫又更为精深。知乎上有个答主评论李白与杜甫的诗,具体内容忘了,大意是:两位都是绝顶高手,李白是直接看得见的壮美海潮、华丽瀑布,而杜甫更像一池内敛的水,但想倒多少就会有多少,源源不绝,深不见底,钻之弥坚,气象万千。杜甫一生在技艺上几乎从不停止自我磨砺,大成之时,留下的是“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这样的句子看似简练平淡,却扛得住全诗的厚重,落地无声而又余味无穷,没经历人生百味之时实难体会。
少年时但觉高蟾《金陵晚望》、刘长卿《送灵澈上人》好,上大学时最推崇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杜甫《秋兴八首其一》,到能够深品刘禹锡《乌衣巷》、杜甫《咏怀古迹其四》这些冠绝古今而又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佳作时,已是三十五六的中年人了。品诗的工夫尚在门槛之外,但能逐渐瞥见千古风流的吉光片羽,仍属幸事。
人生最怕是浮躁。一飘起来,一浮上去,进步就停滞了。精进的时光,往往是艰涩而平实的,每一步都如“磨刀石”一样粗粝,直至把心里想要的那个东西如精雕细琢一般打磨清楚,方能更进一阶。
在读博期间,我一度喜欢那种玄而又玄的学问,直到有一天,一位个性鲜明的教授在课堂上说了一番话,使我陷入深思。这番话的大意是:真正的学问如天空清澈高远,能看到哪一层,取决于你的眼力;它是高深的,但它的每一层都清澈明朗,绝不会云里雾里、七弯八绕。直到很多年以后,见识渐长,我才真正慢慢体悟到这一比喻是如何的真切。也从这时起,才开始真正有舍有得,逐渐远离“乱花渐欲迷人眼”时的倦怠与茫然。
这个时代最丰盛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传播内容,“内容为王”,然而从学界到业界,最渴求、最稀缺的也是内容,精品内容已属难得,经典的出产更为不易,能于无声处终身打磨微末工夫精进不已的,历来是凤毛麟角。很多年前,有位C刊编辑说太缺好的稿件了,我当时颇为不解,如今慢慢也有些懂了。譬如跳舞的人,撒出去漫山遍野,拢一起举袖成云,但能跳《越女凌风》的目前基本上就只此一家。没有扎实多年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的基本功,想糊弄过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基本功极其扎实、工夫精纯浑厚之时,一招一式、字里行间,都是清澈见底的——当然,能看到多少,取决于观者或读者自己的目力所及,但见得一层,便有一层清清楚楚的所得,绝不会漫天烟花而不着边际。
人生之瑰丽、人生之踏实、人生之安心,往往都在艰涩爬行里,不在平滑流淌时。星空往往在泥泞之中。张桂梅校长爬山涉水坐拖拉机的家访路、屠呦呦在实验条件不足之时频繁以身试药、悬崖绝壁上蜿蜒穿行的红旗渠,早已耳熟能详——那些“泥泞”中闪耀的光,是岁月的传奇。我想说的是,人不一定总有机会成就伟大或杰出的奇迹,不一定会面临极端的处境,而对一个普通人的平凡一生来说,历经多少平实无奇的艰涩打磨,尤其在明明可以过得舒服简单的时候,是否还愿意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承受平静的艰难,可能会决定人生的厚度如何。技艺修为是如此,道义上的修为也是如此。真正的砥砺和磨炼默然无声,所有博大都发端于深入灵*褶皱的幽微。
近年来深有感触,思进之余,必须更多地思退。必须时刻从热闹中抽离、从喧哗中转身、从潮流中泊岸,方得有一点再入泥淖的空间。“秋江冷”时,方得真正“有所思”。根底稍不厚实,所有似锦繁花便容易沦为须臾幻影,心不安时,复不知吾乡何在。以此自勉,期盼时时能够坚守厚实艰涩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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