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运转、金属的碰撞,以及气流的呼啸声,构成了年最令人头皮酥麻的电影《钛》的奇异开场。导演朱利亚·迪库诺以细腻的听觉描写,与考验影院音响技术的声音展演,向观众介绍新作的主角:汽车。
下一秒,这位迷人的四轮演员随即被撞得千疮百孔,连带让坐在后座的女孩艾莉西亚经历劫后的恐惧及重生,却意外启蒙了她对机械及金属的欲望。
《欲望号快车》将车祸当成快感的替代品,《钛》则走得更远,让头骨被装上钛金属板的艾莉西亚,与汽车展开一段致命的依恋关系。将她视为欲望对象的车展观众,浑然不知她在车上搔首弄姿的真正理由。每到夜晚,她就像沉溺于车祸回忆的成瘾者,效率快速地将金属零件刺入被害者后脑,仿佛以这种方式来纪念她的创伤。
电影的视觉疼痛令人头皮发麻,泯灭人性的暴力来得毫无征兆,但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艾莉西亚怀孕后,在体内增生的金属及机油。从肉体恐怖片来说,它重现冢本晋也在《铁男》三部曲里疯狂的人机合一,却以大卫·柯南伯格般麻木的冷静视角,有条不紊的包装血流成河的失序、杀戮、破坏及越界。
你很难将《钛》套进任何类型框架,它峰回路转的剧情,就像四处流窜的不定型液体。艾莉西亚的逃亡,并没有以猖狂独行或玉石俱焚的惯例模式收尾,它反而在途中打了一个急转弯,让烫手的暴力瞬间冷却。熬过令人坐立难安的前半部后,本片变得更像尼尔·乔丹的作品。他的剧本总有扑朔迷离、游移不定的身份认同(例如物种、性别、国籍及善恶),孤独及寻觅是这些故事的共通主题,而乔丹总不吝惜让他的主角在片尾得到救赎。
女扮男装的艾莉西亚,伪装成消防员文森失踪的儿子亚德里安,住进文森家躲避警方追捕。电影刻意突显文森下属狭隘的性别意识、他们对阳刚气息的崇拜,及唯文森马首是瞻的封闭社交圈。艾莉西亚的形象不断在性别、有机与无机的分界流动穿梭,让试图嘲弄「亚德里安」的人,反而被「艾莉西亚」弄得尴尬不已。另一方面,文森对男子气概的病态偏执,与他高压粗暴的教育方式,也让人怀疑亚德里安的失踪是否另有隐情。
然而,文森其实也是不断披上伪装的变色龙。剧本聪明地在后半部揭露这层真相,使本片的故事线从观众最初认知的单一视角,变成两位主角如镜像般相互对照的平行故事。艾莉西亚同时面对外在与内在的重大改变,文森则为了维持在人前的刚强形象,迫使自己的衰老肉体逼近崩毁的极限。此外,我们从他的痛苦回忆,也惊觉到亚德里安早已于年幼时死于火场。所谓的失踪协寻以及收养,只是为了填补一个永远的空缺。这也解释了艾莉西亚破绽百出的掩饰为何能顺利过关。而各取所需的两人,更在一个屋檐下发展出了相濡以沫的奇妙关系。虽然没有血缘的羁绊,但亲情与欲望在这段关系下的拉扯,仍屡屡试探剧本的道德界线。某方面来说,《钛》也让我们想到金基德的争议作品《圣殇》。
不过《钛》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把前半段一连串的猎奇与混乱,在最后浓缩成了相当纯粹的情感。艾莉西亚与机械的融合已不是故事的重点,观众看到的是两具不断伤害他人,同时极为孤独的行尸走肉,是如何在虚构的家庭框架下,找回人的温度及情感。这让我们在无意间,开始对艾莉西亚产生同情及认同,更能理解文森不惜杀害下属也要保守秘密的理由。讽刺的是,艾莉西亚在看似多元的大千世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属,最后真心接纳她的,反而是一个憎恨全世界的人。
《钛》的奇幻之旅结合了恐怖片与家庭电影于一身。乍看残虐怪诞的故事概念,却在最后以宁静、神圣,且温暖的方式收尾。在《杀出个黎明》与《改编剧本》里,我们也能看到这种类型混搭、缺乏统整的怪异嫁接。不过本片与其说是惊吓观众或诉说生命的荒谬无常,倒不如说是呈现人类如何从各种蜕变中寻找自己的模样。有些蜕变是时势所趋、有些是迎合他人,有些则是自我觉醒的冲动。但无论如何,它们都伴随着挣脱限制的自由,或无所适从的强烈焦虑。这也让《钛》时而狂暴躁动,时而温柔乐观。而片尾的畅快感,就像从令人窒息的海底浮出水面,予人重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