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大的早餐
来自
野渡无津望沧桑
作者:陈出新
学习是多方面、多领域的扩展,以提高自身的感悟理解能力为荣尚。陕西师大对我而言,不仅是生逢正遇,也是“即时雨”的甘淋救援,滋润生长。师大于我的营养美味丰富,受益匪浅,回忆温馨,永久相伴。卫生所的仁爱,图书馆的书香,玉兰花、枫树林的春发秋灿,自习室、檐挑月的夜幽明净。师大的自由氛围到处都是,关键在于自己的发掘。如果一味地追求混生,师大也是取宽容共纳的面不生嗔。
师大伙食于我是情有独钟的,为此曾有一篇《最忆学生二餐》的津津乐道。在那篇文章里,由于太过专注美食的色香味而得的饕餮快意,而忘记了一个师大饮食习惯对我的做人、学问的铁定涵养与潜移默化的精进所注入的血液般流淌的基本性格因素,才是其有待总结的意义的回味无穷。
记得初入师大的半年,我们仍把早餐叫“早饭”,因为,当时实行的仍然是农业社时期的“供给制”,主粮百分之七十,杂粮是百分之三十。一句话,养身活命的重点还是体现在“粮”的多少与质量的比例,吃饱为原则。每月的饭票分发以一日三餐为准,早饭是白票,午饭黄票,晚饭红票。一年后有所改观,废除了饭票制,吃菜的票变为毛钱,可主食的标准没变,只是将票面区分成馒头、面食、米饭用白票,杂粮用黄票,红票只能买玉米糊糊的早晚稀饭。为此还发生过聪明的关中同学,铁定我们府谷是吃杂粮的地方,所以,天生爱吃玉米窝头。于是,出于解救受难群众吃杂粮困难,主动要求宝顺师将自己多余的白票换成黄票,“我(读e鹅)不嫌白馍难吃,你就吃自己顺口的玉米发糕。怎相?”当然,黄票的处理方式也让我感受到我们班女生同学的善心暖意。那是临冬的一天下午,我刚从自习室回到宿舍,准备着吃晚饭。房子就我一人,突然,敲门进来玉川同学。现在我叫大姐,因为当时虽然已是大二年级,可我与班上说过话的同学没有几个,女生则更少。玉川说:“出新同学,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不要紧张。姐这里有我们宿舍用不完的黄票,想让你处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觉着是施舍,有瞧不起人的难受,那你就不要要。姐想着你饭量大用得着。另外,我发现你的许多老师在这里进修,他们拖儿带女,一个人出门在外,省点伙食肯定是当紧之事。你吃不完可以给他们用。”让我将饭票送人做好事,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当即表态“好吧!”。大学四年,这恐怕是在女生面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话中,最为舒展的一次慷慨表达。
红黄白票的彻底退出是在80年之后,随着改革开放东风的劲吹,师大的与时俱进体现最明显的就是食堂的改进。饭菜可以选择,一切由价格做主。想吃多少,质量高低由自己的定位取舍。再也没有主食副食的配制,馒头、米饭、面条、稀饭全都换作饭钱,爱吃啥买啥就行了,何必再为黄票花不完发愁!而我对早饭的理解也就是跟随饭票的颜色的一次次转型,渐次产生了概念的挪移,发现“早饭”与“早餐”及以后的“早点”的过度是一种认识上的意志的升级,进而增添出生命的理解的新鲜与创造性的勃发的振作和重要。早餐绝对是人生品质的硬性需求,一个真正体会到早餐的优雅的人,一定是语境非凡,意欲神化的音乐弥漫之清晨纱缭,霞光曼妙。有一种腾升的心灵叩响,端直拥抱太阳的勇敢骄傲。正如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heine)曾预言,和上帝一起用早餐的人最幸福,而只有诗人才最配与上帝一起共进早餐。
师大学习头二年,我们惯常将早餐叫早饭,每个月由生活委员一成兄负责将饭票送达每人手里,我们会习惯性称之为领“饭票”。因为我们是师范生,国家负责吃、住、学习的所有费用。对于一个来自黄河岸边的农村人而言,我对此从没有过陌生感。我们就是吃早饭长大的,而且,早饭对任何人都显十分重要。不吃早饭在农村意味着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干活了。我那时最乐意之事就是,吃过早饭后,呼朋唤友和一群毛头男女小孩,提筐着担去为地里干苦力的父亲送饭。对于身负的重担可不敢有任何耽闪,二搁幸就曾走路不稳,颠打二晃将他大的饭罐子打烂,害的他大没饭吃,最终还是众人分担着你一筷我一筷让他大不致挨饿。我父亲最讨厌给人分饭,我大每次接过我送来的饭罐子,一般会选择到一个僻静处,我也跟着坐在他身边。一来怕别人看见我们家的酸粥撒面多少(稻黍面——红高粱),大部分人家的早饭叫菜粥或撒糠的酸粥,真正有米多的很少。二来是我大吃饭的时候,不时给我嘴里愣筑填。我大一生最担心我早饭吃不饱,长不大。
小时候,我天天和我大盖一个被窟窿。每天睡觉时能感觉我大的体温,但是,每天醒来从来没发现我大的踪影。农业社时,我大为挣够一家人的工分,队里什么样的重活、脏活及累活,没有一件能逃得脱。反倒是那些杂种队长的家人亲属,年纪轻轻总是将高工分苦不重的只占位不出力的工种把持成世袭制。他大死了由他二舅来担当,他老婆病亡再由小姨子续接。
坏人社会无端将善良勤劳的本分之人,生硌凛凛欺压、陷害到走投无路的自卑自弃。结果,现在还有人为其辩解说“整个社会就那个样,谁能怎解了”。日你大那粗哇,你当然没受到迫害,说话自然轻松。我因为刻骨铭心的感受耻辱,行文每有论及父亲就有伤怜我大的愤起……
师大的早餐十分简单,永远的老三样:咸菜夹馍,一碗包谷面糊糊顶稀饭。就那也比得上我们府谷老家的酸粥就烂腌菜来得清爽劲脆,提神足味。师大四年,不知为何,我会对如此单一便捷爽劲的老三样早饭,竟然迷魂到一餐不吃便有“大不敬”的愧疚感生起,以致怀疑自己这一天的人生是否在虚无中度过。因为,意气风发的我那时,保证十点晚自习结束《每日一记》,回到宿舍脸不洗就上床,斜躺横卧在检讨一天看过的书与诗文的默诵中,迷糊着十二点进入梦乡。早晨六时准时起床,抹一把脸就向西门外南的三爻村跑步进发。三千米完成回到宿舍也正是早饭时间。落空的肚子经两个馒头,一撮咸菜双夹基本填平,再喝一碗稀薄溜溜的玉米面糊糊渗缝,滋润舒适,温贴可身。从食堂回宿舍的道上,今天读书笔记以及思考所需借怎样的书籍,大致心里已经目录明确,谱系清晰。尤其每天早饭后,去往图书馆、教学楼的马路上,我仿佛身披霞光佛照,眼现琼楼玉宇去参加圣事活动似的,脚健有力,目光专注,神采飞扬,意志坚定。那时我就认为,大学生必须抱定中世纪神学院学生的虔诚,早饭认真才能学习认真。学生认真的标志应该是信仰的纯净,集中问题的思考,关键知识的确切领会弄清。这世界除了“自己不懂是耻辱”外,再无什么大事值得费心可烦恼。
早餐的神圣化让我时刻背负《红与黑》里于连的黑色庄重,导致读书到迷失自我的忘乎所以。不过,师大的早饭确实好吃。老三样中除了玉米糊糊和我们老家的小米豆儿稀粥比是个无奈的选择外,其它两样咸菜夹馍真是味道中的绝配。油红细嫩的腐酱甜菜切丝,酸甜咸味,再配点点白碜芝麻的润色,说汁不干,嚼在嘴里脆中含韧,不粘不连,咸味够爽,辣不刺人。尤其佩服关中人省却了吃饭就着菜咽,干脆将咸菜中缝夹进馒头,红唇两道,双口对峙,口水强吞中先下一大口再说的过瘾。我有时吃着咸菜和馍,脑子里却想着皇上的早餐是个什么样,能有我们这种畅快淋漓的香劲味动的感吗。每天早餐咀嚼用心于咸菜夹馒头,我是越咬越带劲,越嚼口感香醇越泛盈。咸菜的脆、筋、劲加之咸汁辣辛与面质的绵、软、和淡一融合,美食贵在精配,美人难得独赏。更不用说对我这样不富又不贵的贫寒出身而言,止饿还解馋,足以胜得过龙涎凤肝。
我对师大早餐中的馍夹三样——咸菜、豆腐乳与辣子酱,除豆腐乳一项抵制过一次,其它都是一律笑纳,而且,一吃就上瘾,维持一直到如今。那是78年冬,早饭在雾气腾腾中展开,其他同学普遍蹲蹴于地板,围成一圈,吃着说着。我因腿直的原因,蹲功特别差,四年中也没在地板上吃过一回早餐。一般选在大礼堂的舞台前沿,碗放着,我站着双手捏紧咸菜夹馍往嘴里送,然后狠劲又慢慢品嚼。需要时腾出一只手,举碗吸溜几口糊糊稀饭。一次,早饭的咸菜换成豆腐乳的半块。猩红不说还然然不稀,闻着又怪拉拉的不适应。我问旁边的来友同学,他是关中扶风人。“这是什么呀?”“豆腐乳。怎了?”我说“这玩艺儿怎吃?”“和咸菜一样,夹着吃。”我因从未谋面过,看着就有点惧怕。来友问:“怎?你没吃过豆腐乳?”我说,没见过。来友一脸蒙相,我说,你爱吃拿去,我不吃。来友一边诧异,一边慌忙夹过豆腐乳,端直加进自己填满豆腐乳的馒头,将个不大的馒头肚子撑成个挤压都合不拢嘴的破样。来友在吞掉大半的咀嚼中,嘴里似乎还在嗡嗡窃喜道,这么好的东西还不吃,那你要吃甚了。
事后反思了几天,为什么来友吃得那么香,说明豆腐乳那东西肯定好吃。等到早餐又供豆腐乳,来友见我毫不迟疑抢着将豆腐乳塞进要夹的馒头,接着见我一口又咬掉一个大豁口。果然,豆腐乳夹馍比起咸菜来,确是上了一级不高的大台阶。来友默默打量了一番我的吃相,至此再也不和我一起站着在舞台前用餐了。说句实话,我在吃喝上是有点天分的,凡被我认定好吃的,其他人大多也没有什么异议可发表。
因为吃早餐的迷恋,还有一档丢人的事让我时刻记起,好像多么严重地对不起为民同学。为民和我同宿舍,来自兰州军区“战友文工团”。论长相质地,为民是白天鹅,我是公道的丑小鸭。一天,大概是星期日的早上,我去早饭的临出门,睡梦中的为民喊,小陈,回来给我捎个馒头夹菜。没问题!回到宿舍,我把夹好咸菜的馒头放在床头上方的橱柜隔板,专等他醒来自己拿。也是因为为民人长漂亮,年龄大方的关系,他晚上回来迟,早起起得迟。也是因为我那天要去小寨书摊扫货,我在床沿坐了一阵就是不见为民醒来。可能是自己今天上街,早饭只吃一个馒头的怕饿,于是,不知怎么就将手又伸向橱格间的馒头。尽管它已不再冒热气,我还是三口大两口小地将它完整地吃掉。当时,睡觉的几位谁也没啃声。就在我拉门出溜之际,睡在为民上方的延平说话了:出新,为民让你捎馒头,你怎给又吃了!延平是为民的小跟班,他俩曾以自豪的“同性恋”相称。八十年代初,同性恋一词刚传入中国,延平说着并不知晓其中的实质,只是强调关系铁的好玩而已。我遭到责疑是应该的,就是,我也闹不明白为啥给为民捎带的咸菜夹馒头,自己又吃掉。
为民倒是没有追问此事,后来也没有好奇地问一句。我因为在同学中太孤立,没有谁在意我道德上的长短,为民是关心我的,一直都是。
师大的早餐始终保持着老三样,只是后来夹馍的咸菜又生出豆腐乳和辣子酱。80年之后,随着开放改革的步伐的加快,早餐中增加了不少洋快餐的成分如面包、牛奶和熟鸡蛋。我对这些营养餐没有感觉,主要是不熟悉,原先压根就没听说过。西方小说中经常读到,那也是当资产阶级一样的理解对待,很容易被无视地轻轻放过。新品种的增加让我无形中增加了五块钱的买书资本。原因是师大伙食的提高并没有放宽消费,班上有钱同学多的是,可是每月供给的饭钱额度仍然维持原有标准,即如我一样的基本吃饭钱数,由最初的7.5元,9.5元,11.5元,一直升到临毕业前的21.5元。明同学是班上少有的富家子弟,每月饭钱下来,明同学第一个找我买5元钱的饭票,大版五元换我零碎的五元饭钱。我虽然少去了五元的饭票,可是,每天的早餐、红烧肉、小酥肉、白米饭照常享用,一样不差。关键是又增加了五元的买书钱,其快乐可想而知。事实证明,明同学也如玉川大姐一样,属于暗中助我上厅堂的那种好心。
我对早餐老三样的痴迷,四年中没有丝毫改变与动摇。只是观念上除了早饭上升到早餐,再进步到早点的悄然升华。是人不能忽略早餐,就像征程前的加油鼓劲,没有早餐的人生实在是糟糕到提不起精神。内涵不够,底气中匮,无始难以有终。早餐的落实起码证明奋飞有了准备,否则,一切皆空论。早餐既端正了作息制度的执行态度,同时也取消了浪费生命的念头。人,一旦坐直就有打算,而一个不见日出者是很难体会晨光中不仅有优美,还有力量在升腾。鸟鸟们之所以令人称羡,是它们宁愿误过春天的明媚,也不愿缺席晨鸣的喉歌清脆。早起的鸟儿有饭吃,鸟鸟是天使的化身,任何一只鸟儿都比人间百类漂亮优美。跟着鸟儿的行迹走没错,万物中只有鸟鸟们与天堂通声息。
师大的早餐让人回味无穷,主要是它拉升你的意志,在最接近太阳的钟点唤醒你同步进取,书写人生的要义。
年9月20日渭南山榆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