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如果要推举出一条几乎所有英国人和美国人都一致同意的真理,那一定是对德国食物的厌恶。虽然欧美的人们也总是把糖、盐和脂肪这些东西随便混合,然后就放进微波炉加热,或者津津有味地大嚼咖喱味的墨西哥玉米片(这种小食品在当今的英国真可谓泛滥成灾),但他们依然会对那些堪称“味觉灾难”的德国食物敬而远之,最后再开上几句关于五花八门的德国香肠的玩笑。
不得不提,大部分德国人都是在一片十有八九对“烹饪”二字毫无概念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例如德国的波美拉尼亚或勃兰登堡等地,这些地方的枯燥无聊倒是与美国的达科他州有异曲同工之妙——少有人烟,土地因常年的风蚀作用变得坑洼不平,其间点缀着错落分布的小屋,这种相邻紧密的房屋通常会被形容为“拥挤”。事实上,在这片地方,人们的生活策略中并不包括“拥挤”二字。这些地区的人们普遍生活在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因此娱乐活动委实可以用枯燥无聊来形容。
图波美拉尼亚风光
丈夫们一边耳畔回响着主妇们用圆锯切割冬储卷心菜的声响,一边抓紧时间打开DVD机,观看他最感兴趣的关于马匹交配的农业节目。这种种景象曾经让9世纪的普鲁士城市规划师感到困惑和苦恼不已,他们曾经梦想让更多勤劳能干的甜菜种植农业人口移居到这片地方,然而现如今其中大部分人显然更乐于跑到美国寻欢作乐。
这些景象与那些丰饶多产的地区形成鲜明对比,例如施瓦本绵延的苍翠绿地或是著名的金色草甸,这里位于图林根山脉之间,游览此处的观光者会感到仿佛进入了孩子们图画故事书上的美好农场——农田整齐,果林茂密(当然,这些地方也采取了一些表面措施,遮蔽了因为当地采矿业发达而产生的大量矿渣,以及遗留下来的破旧酒厂)。然而,几乎所有地方都与英格兰有着相似的景色-惨淡苍白的阳光和猛烈袭人的北风。
虽然德国到处充斥着腌制食品和烈性酒,确实很难孕育出高深的烹饪美学,但德国广阔土地上复杂奇特的地形也绝非那些得天独厚、自然条件绝佳的地中海国家可比。德意志人是欧洲大陆受自然条件限制最多的主要语言群体(如果不考虑远离大陆的英国和爱尔兰的话),北部的冬天漫长而酷寒,中部地区相对而言气候温和,而南部山区气候灾害频发。正是受这些苛刻无比的气候条件的限制,德国式烹饪逐渐演化出了无数种香肠、芜菁和土豆菜肴。在这些有限的选择范围内,饮食上的地域差异同样明显,同时也明显受到邻国的影响。
图爱尔兰街头
因此,德国北部的人们对于长期风干腌制的鱼类有着狂热的喜爱,这种饮食习俗显然受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饮食的影响,反之,南部的居民则相当程度上受到了意大利面食文化的影响。到了西部地区的摩泽尔河附近,种类繁多的色拉新鲜诱人,令人印象深刻,而在东部边界地区,你能够找到菜炖牛肉“古雅什”(虽然烹饪方法上有了很多本土化改变,也缺少种类丰富的香料)以及无所不在的色尔扬可汤——一种乌克兰式浓汤,虽然味道同样比不上本土地区的香浓多变。
这种对于丰富香料的反感情绪在北欧国家的饮食文化中由来已久。每年,德国都要进口大量的肉桂和辣椒粉-以制作成千上万道甜品和开胃菜肴-但令人十分讶异的是,这些具有久历史的神奇粉末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菜肴的味道也没有产生什么惊人的巨变。辣味薯片(经典咸味薯片在德国的替代品)作为传播极其广泛的一种零食,其“匈牙利风味”经常让来到德国的众多游客叫苦不迭,因为很多小型火车站的商店里通常只提供这一种口味的薯片。这些薯片不仅味道实在令人难以恭维,还缺乏辣椒本应有的辛辣味,简直称得上是对匈牙利美食的滑稽讽刺。
图匈牙利国会大厦
也许很多读者早已料到德受到来自其他文化圈的压力,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德国在美食方面自信不足、配料缺乏,而邻国却自然条件较佳,那里阳光充足,物产丰饶;相反,在德国没有甜瓜,也不出产罗勒和橄榄。这就意味着德式烹饪的精华只能体现于整个德国的中部腹地-事实上,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十分笃定的逻辑证明。中部地区大约包括从法兰克福到雷根斯堡的所有土地,诚然,经典德国菜肴的精髓在这里也体现得淋漓尽致——风味浓郁的香肠和炖汤。这里也是高品质淡水鱼烹饪文化的发源地,此类菜肴深受当地人的喜爱。
然而,自从在纽伦堡(该地区对传统德国饮食文化可谓狂热推崇)遭遇了人生中第二糟糕的肉类菜肴以来,我再一次在这里留下了“难忘”的回忆。那是一道由一条蓝色大鲤鱼烹制而成的主菜,烹制得过熟,以至于鱼的头部和尾端过度弯曲,形成一个环状,周围杂乱地堆满烂熟的土豆和欧芹。诚然,这道菜是一个噩梦。
我想起曾经读过的文章,其中提到新泽西东部的河流遭遇了可怕的金属和化学污染,如果你在这样的河水中洗手,便会导致手部皮肤迅速脱落,就好像突然脱下的一层手套。盘子里这条鱼的死亡方式大概也是大同小异,它所呈现出的诡异蓝色毫无疑问便是证据。很显然,我切割这条鱼的方式也犯下了某种错误,当我切开鱼肉的时候,竟然从中散发出一股洪水退去后被水侵蚀浸泡过的墓穴的气味。我强迫自己吃了几口,然后就发誓从此不再尝试任何德国的本土淡水鱼菜肴,就算我可能会因此错过美味也不会改变这个念头。
图纽伦堡大教堂
上面我用一种百无聊赖的口吻提到“第二糟糕”的菜肴,因为接下来我就要介绍一道菜,其可怕程度还要更胜一筹。我曾经同几个朋友一起光顾法兰克福的一家传统餐厅,事实上这家餐厅也确实是“德国精神”的完美体现,苹果酒的味道让人难以下咽,客人们都在贪婪地大嚼涂抹猪油的大块黑面包。这家餐厅的菜单短得令人不安,上面的选择只有热火腿切片,配上臭名昭著的法兰克福“绿酱汁”(历史相当悠久,成分是用醋腌渍的碎药草),以及我早已厌倦的德式小香肠和一种名为“屠宰场拼盘”的菜肴。本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宿命论精神,我向侍者点了屠宰场拼盘。
这种拼盘的中心是堆得高高的德国腌白菜,盘子两侧是两个密闭的小罐子,用金属制成的外科小夹钳密封——一个罐子盛满肝脏、脂肪和水的混合物,另一个罐子则盛满猪血制品和粉状的不明物质。如果将叉子插入其中一个小罐子,其中饱胀的液体便会喷溅出来,洒落到盘子中央堆放的腌白菜上。
此时此刻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但无论如何也确实不敢吃下哪怕一口。既然在饭桌上闲着无事,我便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屠宰场拼盘”,同时拿起一位朋友未曾动过的“绿酱汁”,均匀地浇在这道菜上,让它令人毛骨悚然的造型更具惊悚效果。菜单上并没有甜品这个选项,餐厅的侍者看起来也并没有任何增加这个选项的意愿。当我们指出隔壁桌的顾客正在大吃配树莓的香草冰激凌时,侍者回答说,用来搭配树莓的实际上是大碗的重脂肪-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欺骗了我们而已。
图德国新天鹅城堡
此时此刻,我意识到用这个例子作为典型来描述德国的食物确实有失偏颇。但在十分有限的范围之内——不得不说,相比那些近海的欧洲群岛上十分落后的饮食文化而言-德国的烹饪确实已经有了非常大的进步。这里绝大部分的菜肴搭配无非猪肉和土豆两种,但这两种主要食材也已经能够带来非常多的种类变化。不论是切块、捣烂、炖煮还是油炸,几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半工业化社会结构所带来的那种心灵手巧自然也融入了烹饪土豆(以及类似的块茎蔬菜和卷心菜)的手法之中,并且这里还有数不尽的炖汤、杂烩和烧烤,虽然令人诧异的是,所有这些种类的菜肴上都无一例外地撒满香葱和欧芹。
德国人烹饪鸭肉和鹅肉的能力也必须要通过尝试才能够得到证实。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名作《西线无战事》(这部小说中对于食物的描写几乎占据了和战争场面同等的篇幅)中有这样一幕经典场景——两名士兵偷到一只鹅,在一座小棚屋中将它烹熟,他俩几乎没有使用任何烹饪设备:但雷马克在此采用的活泼笔调和两名士兵最终享用食物的狂喜深深感染了读者,没人会认为这只作为食物的鹅死得毫无价值。
图德国作家雷马克
在这里我不得不提的是,我大概有着比全世界大部分人都更频繁地在地窖餐厅就餐的经历,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脖子短粗、目光呆滞、自鸣得意、身穿传统服饰的乡巴佬,从头到尾不停地用餐巾擦拭着后脖颈渗出的汗水,呼吸粗重,一边埋头在一个装满厚片培根、德国泡菜和平底锅煎土豆的巨大盘子里大吃大嚼,一边开怀畅饮大杯的黑啤酒或雷司令葡萄酒。令人悲伤的是,我体会到的这种对德国食物的怀旧式热情似乎并不为大多数德国人所苟同。
的确,我可能还没有感受到这些食物带来的真正影响。在多次前往德国的旅行中,我曾经尝试了大碗的“农家风味”土豆汤和“猎人风味”炖菜,这些食物尚且让人乐于接受-但如果我不幸选择了类似班贝格等城市作为落脚地,甚至在此定居,这里的食物会很快让我感到厌倦,并最终演变为无法忍受。
即使身处最为优雅美好的环境中-吕贝克的地窖餐厅环境可谓全德国的翘楚,餐厅拥有环境宜人的木质隔间,周围的墙上悬挂着种类繁多的厨具——这一切仍然掩盖不了这家餐厅的食物经常让顾客大摇其头的事实。在这里你不难见到那些身形肥胖、面色红润的食客,酷似《:铁金刚大战金手指》中的杰特·弗罗比,胡须上沾满啤酒泡沫和猪肉碎渣,但他们或许称不上这一带餐厅的经典形象。
图班贝格老城
有时候,我也会选择那些抚慰人心的传统食物进行尝试-我记得在英戈尔施塔特时吃过的一顿朴素晚餐——当时我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一位古怪乖僻,眼神浑浊的老年人,显然是非常传统保守的民族主义者,头戴一顶装饰有羽毛的帽子。
晚饭结束后,我沿着英戈尔施塔特结冰的街道往回走,路旁传来的阵阵欢笑声、家具陈列的翻倒声、合唱团的歌声,以及因为滑稽剧而爆出的喧闹声让我大为惊奇,仿佛这座冰天雪地的小镇的所有居民都身处泰国、印度、希腊、中国和意大利的热闹街头餐馆纵情享乐,饮酒狂欢。
对至少一代人而言,大部分最活跃、最有智慧和远见的德国人已经将他们的传统饮食视为本国文化遗产中边缘化且岌岌可危的一部分,正像如今德国人度假的主要方式已经从哈茨山的徒步远行转变成香气氤氲的泰式按摩房里的醉生梦死。不过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德国饮食”已经日益成为一个带有抽象意味的名词,意在与绿咖喱、咖喱肉或意大利面团等异域食物形成鲜明对比,大部分德国人都对这些外国美食着迷不已,大概只有我本人,以及那位头戴羽毛帽子的老人(经过我的仔细观察,他很可能患有轻微中风)仍然会对德式的“农场风味”情有独钟了。
图哈茨山雪景
唯一在德国依然十分盛行的传统食物(虽然追捧者大约都是五旬开外的中老年人)是下午茶蛋糕。用来配餐的甜点如今已经变得越来越敷衍了事,虽然一直以来人们认为能与“农场风味”搭配的形容词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梦幻般”(如“梦幻般的巧克力夹心杏仁蛋白软糖冰激凌牛轧”)。当人们看到这些主语之前列出的冗长形容词时,会对这种生硬冷酷的辞藻堆砌感到不快。但这也是因为在很多其他场合人们都能够摄入大量的糖分。
在德国和奥地利都有着数不清的蛋糕店,令人惊奋的是,这些店铺很多都是9年以来流离失所的来自东欧国家的难民经营的。或许因为蛋糕店是一种很容易转移的产业——将一家蛋糕咖啡厅从波兰的布雷斯劳搬到德国的戈斯拉尔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在店里再装饰上几张前纳粹时代怀旧风格的照片。
我曾经非常热衷于光顾这种小店,但在沃利兹的一次不愉快经历之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碰巧品尝到高品质甜食的概率实在是惨不忍睹:经常在吃到一次完美的萨赫蛋糕之后,紧接着就是五六次味觉灾难,口中浓稠的奶油仿佛让人联想起用来填补墙洞的绝缘泡沫塑料。然而或许这是一种不公平的评价,就像是多年深受药物滥用之苦的患者急切呼吁加强医疗管控。
图戈斯拉尔近照
施派尔是一座宁静祥和的德国小城,坐落于莱茵河中游,在许多方面都展现出一种慢节奏的迟钝感。当这里的居民去药房咨询或大步跨进酒馆,抑或是在周而复始的日常杂务中忙碌不休时,所有人会突然仿佛忘记了一切烦恼,蜂拥进入城市广场。这里耸立着一类建筑,它们的外观类似来自《太空堡垒卡拉狄加》中参与星际战争的空间巡洋舰。这些建筑正是施派尔壮观的大教堂-虽然其中一部分已遭毁坏,一部分正在修缮,但这些坚挺高耸的石壁历经千年风雨屹立不倒,就像印加帝国的马丘比丘和希腊的雅典卫城一样,成为失落文明的幸存者。
整个德国四处遍布着这样的历史遗迹,虽然饱经风雨,陈旧破败,在现代文明社会的反衬下却好像一种符号,或是古怪的标志,时时刻刻唤起人们对于日耳曼民族昔日辉煌的记忆。断定中世纪对现代英国的国家发展没有影响完全是不公平的。一系列不同的历史遗迹(杜伦大教堂、伦敦塔等)充满戏剧性,对现代国家的国民及区域意识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没有人在意这些杰作多半是由殖民占领势力所修建-英国人自己对历史娓娓道来之时大多也完全忘记了这种复杂性。
图英法百年战争场景绘画除去那些丰富多彩的故事,典型如罗宾汉和梅德·玛丽安,英国在中世纪时期所发生的历史事件并没有遗留下多少影响。它本身便是一个关于殖民地征服的故事。罗宾汉是为了英格兰能归于外来者(后来著名的“狮心王”理查)统治而战斗,这位“外来者”性情勇敢、待人亲切,其乖僻古怪、狡诈多疑的弟弟约翰完全不可与其同日而语。整个故事都充满了一种滑稽的气息,甚至使得最为荒诞不经的历史事件(如英法百年战争)都变成了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轶事(如“黑太子”、阿金库尔战役”及嘉德勋章)之一,令读者能够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投入到下一幕伟大场景之中。
这些故事和德意志民族的故事可谓大相径庭。19世纪德意志人对中世纪的迷恋的根源与英格兰人如出一辙,不仅仅是对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艾凡赫》《昆廷·达沃德》及其他同类巨著投入深刻热情,还大范围推进识字运动,并且对国家从古至今的整个历史进程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具体说来,日耳曼民族的灵感来源之一便是歌德关于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著名文章,歌德在年造访该教堂,并将哥特式风格定义为典型的日耳曼民族风格,这一点令许多人感到不解。
图著名小说家、诗人沃尔特·司各特
对德意志民族而言,中世纪时期的历史充满了挫折。在此期间,德意志民族虽然在文学成就和民族团结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在统一的名号之下,帝国逐渐分裂成无数弱小的邦国,而法国的迅速发展、哈布斯堡王朝的军事实力和意大利的文化实力也令帝国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显得颜面光。
从某种程度上的理性角度分析,这段历史时期同现代德国的国家发展并没有多少关联,英国也如此,但出于德国自身的特殊原因,关于中世纪历史的争论自然带有一定的政治意味,并且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由于现代历史学的诸多实践-尤其是把历史当作可以研究和分析的对象这一特别的历史观念-起源于德国,所以研究中世纪历史被视作对过去加以利用的一种尝试。
图海因里希·海涅旧照
年,当海因里希·海涅兴奋地徜徉在哈茨山下的小镇戈斯拉尔的美景中时,他十分惊讶地发现由皇帝海因里希三世(-年)和他的继任者们修建的帝国大教堂因为资金缺乏早在年前就被变卖。同时帝国的宝座也早已以极其低廉,几乎等于回收废旧金属的价格出售(幸好出于那一丁点儿不可思议的好运,宝座才得以幸免,如今重新回归戈斯拉尔保存)。
结语
大教堂所在的区域现今只剩下一座低矮的门廊,以及一大片陈旧的停车场,在这样大的一片空地徘徊不去,自然也显得有些古怪。这座大教堂历经七百余年风雨而屹立不倒,如果它再多支撑二十几年,也就能够幸存下来,重新得到人们的珍视和爱护,那些对中世纪历史充满莫名热爱的浪漫主义者必定会尽心修缮它,就像他们尽心竭力地对现存的历史遗物过度保护一样。
参考资料:《德意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