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讲到洪教头被林冲打翻，又被柴进抛弃，一个可恨的人最终给我们留下的是可怜的背影。其实，洪教头是一个挺单纯的人，没什么城府，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会耍阴谋，不会虚伪；他攻击林冲，是明枪，而不是暗箭。所以林冲能够应付自如，并最终大获全胜。但是此前，高俅、富安、陆虞候躲在暗处的暗算，林冲就一败涂地了。问题是，谁能相信，高俅已经放过了他呢？董超、薛霸不是带着暗杀令上路的吗？董超、薛霸失手之后，谁敢说高俅已经放手，而没有后手呢？我们接着往下看。洪教头走后，兴奋的柴进携着林冲的手再入酒席饮酒，把二十五两大银送与林冲，连留林冲住了五七日，林冲走的时候又送林冲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两个公人五两银子。总之，林冲这一来，柴进的确也破费不少啊。除了几顿酒席之外，共费银七十两，这也不算是一个小数字啊。你看后来，因为仗义疏财而得名及时雨的宋江，送别人的银子，常常也就是十来两。你也就可以看到，柴进此人还真的是有可取之处啊。同时，柴进还告诉林冲：牢城营里面的管营、差拨，也和我柴进关系很好。于是就写了两封书信给了这二位，跟林冲说：你把我的信带去，这两位必然看觑教头。他们一定会关照你。显然，柴进对自己和牢城营里管营和差拨的关系非常自信。这个管营就相当于今天的监狱长，差拨就相当于今天的狱警。柴进对自己和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有信心。所以，他说我写一封信你带上，他们必然会关照你。林冲得了五十两银子，两个公人各得了十两，带着柴进的书信，往牢城营来。到了牢城营里面，又有什么命运在等着林冲呢？柴进说了，牢城营里的管营和差拨都与他交厚，也就是都有很深的交情。按柴进的眼光与境界，与他交厚的人，也一定不会太差呀。所以，林冲到牢城营的时候，心情一定很好。但是没想到，一到牢城营，林冲就听到了很不好的消息。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面等候点视，牢城营里的一般的犯人听说新来了囚犯，也都跑过来看他。他们对林冲说：“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如果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那对你就很关照。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如果他们得到了你送的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这一百杀威棒就存下了；如果得不到你送的人情，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原来是这样啊！这一大段话说了半天，你有没有听出关键词呢？这个关键词就是两个字：银子。林冲也听明白了，他问道：感谢众位兄长如此指教，那么如果要给他们送钱，送多少合适呢？众人就说了：如果要送得合适，管营你送五两银子给他，差拨也得送五两银子给他，就差不多了。这对于林冲来说，无疑是一瓢冷水呀！林冲倒不是没有银子，也不是舍不得送银子。林冲苦闷的是，为什么柴进嘴里的管营、差拨，与牢城营里面众位囚犯嘴里的管营、差拨完全不一样呢？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林冲正与囚犯说这些，差拨就过来了。差拨一来，就问：“那个是新来配*？”林冲赶紧答应：“小人便是。”那个差拨没看见林冲拿钱出来，马上就变了脸，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讲到这儿我说明一下，下拜就是跪在地上拜，唱喏是站立行礼，可以躬身站立，也可以就直立，两手抱着拳作揖，同时口中表达问候。差拨的意思就是说，你见到我了，还不赶紧跪下拜见，怎么还站着跟我行礼呢？“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哪里敢抬头应答啊。众人见骂，赶紧都各自散开了。我们来总结一下，这一段骂，差拨是骂林冲什么呢？第一，骂林冲是贼，在东京做出事儿来了。第二，骂林冲贱，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第三，骂林冲顽，打不死，拷不杀的。第四，骂林冲傲，不下拜，大剌剌的。第五，骂林冲的身份是配*，囚徒。最后给他的是恐吓：教你粉骨碎身！实际上我们知道，林冲并不是不愿意出钱，他不但愿意出，主动出，而且还打听好了大致的价位，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这个差拨根本就没给林冲拿钱的时间，他太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人家双手捧着银子在那儿等他，一见面二话不说，直接交钱。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林冲哪怕一时没有送钱，哪敢不送呢？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如此凶暴，痛骂林冲呢？这种人心理上往往都有一些问题。显然，这个差拨有以下的心理毛病：第一，迫害狂。他的内心比较阴暗，有着迫害狂的症状。骂人只是他迫害他人、发泄自己内心阴暗的方法之一。第二，强迫症、焦虑症。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钱。如果第一时间没有见到，他就没有耐心了，这种人不仅有道德上的贪财毛病，还有着心理上的焦虑，或者是强迫症的症状。对某种东西的极度渴望，可以让人出现这种症状。差拨就是对银子极度渴望。当然，我们说，一顿臭骂还可以立威，威吓对方，使对方不仅快快拿出钱来，而且还能够让对方在恐吓之中，因为恐惧，拿出更多的钱来。没办法，等他先骂吧，待他骂完了，发作完了，林冲赶紧取出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哎呀，你看看，林冲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差拨看了，没有马上接，而是问了一个问题：“你教我送与管营的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说：“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满意了，林冲所送，大概是超过至少是符合了他的心理预期。于是他看着林冲笑着说：“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说到这里，我要跟你说另外的一件事儿。十九世纪俄国有一个短篇小说大师叫契诃夫，他曾经写过一篇特别著名的小说，叫《变色龙》，刻画了一个叫奥楚蔑洛夫的警官形象。其实，在中国的元明之际，也就是在十四、十五世纪之交，《水浒传》的作者就塑造出了差拨这个变色龙的形象，而且似乎更加精炼，更加突出，甚至更加真实和可信，更自然。我们可以把差拨两番话逐一做比较。初见的时候，因为林冲没有马上奉上银子，他马上就变了嘴脸，破口大骂。等到拿出钱来，马上就堆出笑脸。这是脸色上的变化，怒脸变成了笑脸。更精彩的是语言上的变化。在骂林冲的时候，他骂林冲是“贼”，他说：“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做出什么事来呢？那当然是做出违法犯罪之事。但是在得到钱以后，就变成了：“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于是，这第一条“贼”就变成了“冤”了。他骂林冲的时候，说林冲“贱”：“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得到钱以后，就变成了：“虽然日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久后必做大官。”你看，这个第二条“贱”就变成了“贵”了。骂林冲的时候说林冲“顽”，是“贼骨头”，是“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得到钱以后，就变成了“端的是个好男子”，“必不是等闲之人”。你看，第三条，“顽”变成了好男子的“好”了。骂林冲的时候，说林冲是“傲”，是“不下拜”，是“大剌剌”的。得到钱以后，就变成了“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于是，第四条不但不骂林冲傲慢，反而表扬他不等闲了。骂林冲的时候对林冲的称谓是“配*”“顽囚”，连名字也没有。得到钱以后，就变成了“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据你的大名”。你看，这第五条，侮辱性的称谓就变成了恭敬性的称谓了。五两银子，林冲就变了一个人。是林冲变了吗？林冲还是那个林冲，变了的是差拨。五两银子，差拨就变了一个人。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五两银子，改变了差拨的人心。好，这一讲我们的主题词是：变色龙。施耐庵真是文字高手，林冲与差拨见面几百个字，就写出了一个贪财成癖、见钱眼开的宋代狱警的形象，让我们在富安、陆虞候之后，又见识了一个如此生动活泼的丑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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