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是一只孜孜不倦的东亚雄鸡,那么苍莽的俄罗斯,就像一头盘踞两大洲的北方巨兽。这块占世界陆地面积八分之一的土地,伴随极其恶劣的自然条件,孕育出了最骁勇好战、骄傲冷漠的斯拉夫民族。
自从年,彼得大帝迁都圣彼得堡,向西方诸国学习之后,一直在人类文明史边缘默默徘徊的小透明——俄国——突然像开了挂一般,各行各业厚积薄发,各个领域大放异彩:数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音乐家、画家、舞蹈家、戏剧家、电影导演……一辈辈顶尖大师喷涌而出,并迅速练成修罗级别的大魔王。
尤其是文学领域,19世纪的沙皇俄国更是制造了史无前例大喷发——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果戈里、屠格涅夫……这些层出不穷大师们泄洪般地产出了人类最深沉厚重、独树一帜的硬核文学,直到年的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这些尘封的故事中咂摸出余味。
就像纳博科夫说的,“俄罗斯文学的便利之处就在于:一个几乎没有文学传统的国家,只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便创造出了在艺术价值、影响范围以及所有方面都足以与英国或是法国的光辉作品相提并论的文学,唯一的差距只在数量。
从19世纪到今天,那些被公认为最优秀的俄国文学,按一般印刷统计,大约只有2万页。显然,无论法国还是英国文学,都不能被浓缩到这样的程度。
为了品尝这份文化精髓,我们将重回19世纪,追溯沙俄狠人们的奇闻轶事,和大师们一起,吹最凛冽的风、喝最热辣的酒,揍最凶猛的熊、读最深沉的战斗民族文学。
今天是《沙俄文学狠人往事》系列的第一篇——可爱的契诃夫。
1
“他更像契诃夫”,这是波伏娃对鲁迅的第一印象。
契诃夫(-)与鲁迅(-),虽然他们生活年代相近,但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国度和文化中,然而,他们恰巧都弃医从文,各自的小说也惊人地相像,甚至有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诃夫”。
契诃夫有一篇著名的作品《苦恼》,讲述一个老车夫,总是想和人倾诉他失去儿子的痛苦,却无人理会:
约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故事的结尾,这个可怜的车夫只能把心酸讲给一匹马听。
无独有偶,鲁迅笔下祥林嫂的苦恼也是无人可言说,“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这种寂寞当代人应该更懂:虽然身在一个沸腾的世界,但因为周围的热闹才更显孤独,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这更使人绝望无助。
还记得中学语文课本里的终极宅男别里科夫吗?
只要出门,哪怕天气很好,也总要穿上套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伞装在套子里,怀表装在套子里,削铅笔的小折刀也装在一个小套子里。……这个人永远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愿望--把自己包在壳里,使他可以与世隔绝,不受外界的影响。
《套中人》插图
他制造出的精神辐射,让在他身边的人浑身膈应。他充当官方的奴才,不光套着自己,也限制别人。现实生活令他终日惶惶不安,他总是赞扬过去,拥护一切旧传统,因为他能躲在里面逃避现实,一如他的思想不见天日。
这样的人,活成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而契诃夫叫他“套中人”,放在今天就是挥舞键盘的道德卫士。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孔乙己
“哎呀,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别里科夫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XX很毁三观吗?”——键盘侠
契诃夫和鲁迅就像两把短促又锋利的手术刀,精准狠厉地解剖了一个个大时代里的佛系又丧逼的小人物。
“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一样困惑、迷惘,经济状况和传统道德让他们无处可逃:有些人放弃了希望,有些人听天由命,几乎所有的抗争都无济于事,寻求虚妄想象的安慰,或求助于曾毁灭他们的迷信。这些牺牲者的软弱无力,半是纵容,半是顺从自己的不幸。”
这话是波伏娃评价鲁迅的,但把对象换成契诃夫也一样成立。
更巧的是,他俩还都写过一些“飞越疯人院”式的狂妄之人。
鲁迅的第一部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是第一个喊出“礼教吃人”的疯子。而《狂人日记》发表的26年前,契诃夫也构建了一个愁云惨雾的《第六病室》,那里关着几个精神病患者和一个浑浑噩噩的倒霉医生。
男主角格罗莫夫原本是个贵族出身的*府公务员,一天他看到一队押解而过的犯人而深受刺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患上了被害妄想症:
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夜里也不睡觉,老想着他可能被捕,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失,而且可以担保他今后也绝不会去杀人、放火、偷盗。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不容易吗?难道不会有人诬陷吗?最后,难道法院不可能出错吗?
在弥漫着污浊的第六病室里,格罗莫夫突然一下明白:他一直就生活在沙俄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到处是阴森的铁窗、残酷的*打,而且永远无可逃遁。不是他疯了,而是所有人都疯了!他再也不能安然生活下去了,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根据《第六病室》改编的俄罗斯电影《Ragin》()
于是他愤怒地叫喊:“开门!要不然我就把门砸碎!”
医院的拉京医生,因为同情理解格罗莫夫也被当作疯子抓了起来,关进第六病室,被迫害致死。
安德烈·叶菲梅奇躺下,屏住呼吸,惶恐不安地等着再一次挨打。就像有人拿一把尖刀,扎进他的肉体,在胸腔内和腹腔内转动几圈。他疼得直咬枕头,磨牙。忽然间,在他一片混沌的脑子里,清晰地闪出一个可怕的难堪的念头:此刻在月光下像*影般的这几个人,几十年来一定天天都忍受着这样的疼痛。二十多年来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怎么能这样呢?
这两个疯子,不幸之处就在于他们的思维过于活跃、意识太过超前,于是成了这个巨大、沉闷的套子里最坚决的破坏者。
根据《第六病室》改编的俄罗斯电影《Ragin》()
后来,一个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年轻人读了这部作品后,“觉得可怕极了”,觉得他“自己好像也被关在第六病室里了”。之后他带领布尔什维克发动了十月革命,掀翻了整个国家的社会秩序,继而影响了邻国的命运,当然这是后话了。
2
俄国文学大师们的普遍特点是诗性漫溢、吞吐风云、精神力爆棚,叙述激情也是铺天盖地、澎湃千里。缺点就是不事剪裁,大部头厚得能砸死人。相比之下,“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契诃夫倒像是个异类。
短篇小说大师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说:“我愿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
《变色龙》插图
契诃夫一生创作了七八百篇短篇小说。最可贵的是,他写小人物,便就是小人物,而不同于其他俄国作家,无论多接地气,终究自带文艺腔,而契诃夫始终将自己放得很平。他那些对人性的、市民的、社会的庖丁解牛式的描写,有种恶*的幽默感:
如果你害怕孤独,就不要结婚。
大学能培养一切,包括愚蠢。
这冰淇淋,简直像用病人洗过澡的牛奶制造的。
有一位小姐,她的笑声,简直像是把她的全身浸在冷水里。
“哦哦,我的宝贝的小脓庖啊,”未婚妻娇声嫩气地说。
男的想了一会儿,很不舒服,就解除了婚约。
当喉咙发干时,会有连大海也可以一饮而尽的气概——这便是信仰;
等到喝的时候,至多只能喝两杯——这才是科学。
一个地主在吃饭的时候,得意洋洋地说:
“乡间生活真是便宜的。——鸡也是自己的,猪也是自己的。——生活真便宜啊。”
他曾经写信给高尔基谈论俄国人的民族性:“他们的心理状态像狗一样,如果你打它,它就哀嚎乞怜,钻进狗窝;如果你亲它,它就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摇尾献媚,这样的人群需要在既有秩序内接受长期的理性训练,否则只会拥戴新的暴君。”
纳博科夫评价契诃夫的幽默:如果你看不到它的可笑,你也就感受不到它的可悲,因为可笑与可悲是浑然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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