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荒谬习以为常
——《变色龙》文本解读
贵州省江口县淮阳中学苏丽
契诃篇的短篇小说《变色龙》,全文不足三千字,却成为世界短篇小说经典。鲁迅先生称赞契诃夫的作品说:“我以为没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那么,这篇经典究竟独特在何处?
我们先来看看这篇小说写了一件什么事?一只小狗咬了首饰匠赫留金,警官奥楚蔑洛夫负责处理此事,奥楚蔑洛夫对案件的判断出尔反尔。故事情节很简单,但作者构思的高妙之处在于“冲突聚焦”,故事从发生到结束的地点仅限于木柴厂的门口,狗咬人事件让警官奥蔑洛夫自然而然成为故事的主角,而小狗、被咬方赫留金以及一大帮围观群众则成为烘托、映衬主角的自然存在。场景高度集中,人物高度集中,矛盾高度集中,使奥楚蔑洛夫宛如舞台上的小丑,在大庭广众之前,在光天化日之下,随着“狗主人”的不断变化,不断改变着对“小狗”的处理方式,在这“变”与“不变”之中,讽刺之味不言而喻。而只有了这样聚光灯似的“冲突聚焦”,短篇小篇才得以诞生。
奥楚蔑洛夫一共有五次变色,情节反复之处,语言绝无雷同,讽刺效果层层递增。我们先来看看奥楚蔑洛夫语言里的逻辑变化。
当他听到赫留金申诉,还不知道狗的主人是谁时,他努力地维持着自己是一名好警官的形象,好警官就得为民作主,这是常识。所以,他非常严厉地说:“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出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到处乱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然不愿意遵守法令,现在就得管管他们。等到他,那个混蛋,受了罚,拿出钱。”这个时候的奥楚蔑洛夫,穿着新*大衣的警官,在群众面前,他说话的语气是严厉的,口口声声是谈着“调查”,要求“报告”,遵守“法令”的,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践行着官方办事的流程,但作为警官,第一时间不应该是查看现场,仔细询问,寻找目击者吗?而奥楚蔑洛夫一上场,就发表一番严厉的演讲,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的骨子里就把个人的形象看得比真相更重要,这话里面藏着的是他的虚张声势,是他的装腔作势。
当人群里有人说“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家的狗”时,奥楚蔑洛夫慌神了,从哪里可以看出来?“叶尔德林,帮我把大衣脱下来……真要命,天这么热,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不是天热,而是心里发慌,并借助脱大衣的这会儿时间,赶紧想想怎么把刚刚说的话翻转过来,自己的前程可比个人的形象重要得多啊。于是,他重新对案件进行审理,并马上建立了一套新的逻辑:“它怎么会咬着你的?难道它够得着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你呢,却长得这么魁梧!”由此得出结论:“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是想得到一笔什么赔偿费。”这是奥楚蔑洛夫的第一次“变色”,他努力用自己所谓的逻辑去说服别人。这个时候的他,虽然有些可笑,但起码他还在隐藏着他的目的性,还要用他的逻辑维持着表面的公正。
而当巡警提出这狗不是将*家的狗时,他开始了第二次“变色”。瞬间,他又重新建立了新的逻辑系统,即将*家里的狗是些名贵的、纯种的狗,所以这条狗完全是个下贱胚子,因而赫留金是受害者,绝不能不管。这样的结论是建立在出身决定好坏的主观认知基础之上的,幼稚得可爱,前后对比,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但契诃夫的讽刺并非就此为止,紧接着巡警又提出曾在将*家的院子里看见到这条狗,于是奥楚蔑洛夫第三次“变色”。那件大衣再次出现,先热后冷,先脱后穿,这是契诃夫精心设计的细节,感觉上的冷热交替,其实就是奥楚蔑洛夫听到将*二字时心情的极度紧张,衣服的反复穿脱,也象征奥楚蔑洛夫本人的反复无常。而这次他的逻辑已无法自圆其说:因为这是将*家的狗,所以这是条名贵的狗。因为狗是娇贵的动物,所以你不用把你那蠢手指头伸出来,怪你自己不好……这次的逻辑已经撕去了法律的外衣,没有了现实细节的追问,只剩下了简单的强盗理论。
按照我们中国作家写小说的写法,估计写到这里也就可以收笔了。“三打白骨精”、“三顾茅庐”、“孟母三迁”,均是反复三次为止,但契诃夫还是觉得不够过瘾,继续写四次变色。这次情节上采用了巧合技法,正好将*家的厨师经过,肯定将*家从来没有这样的狗。于是,奥楚蔑洛夫的态度又一次逆转,因为有了前三次的反复,这次他甚至连逻辑推理都省略了,直接武断干脆地宣布判案结果:“既然普洛诃尔说这是条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但契诃夫妙就妙在读者都觉得写到这里已经再无法再变了,但契诃夫最后才把包袱打开,厨师指出这条狗虽然不是将*家的,却是将*哥哥家的狗。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奥楚蔑洛夫的尴尬场景,才宣布弄死它算了,现在马上又要再次“变色”,从简单粗暴变至温情脉脉。“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蛋……好一条小狗……”这个时候的奥楚蔑洛夫,已经完全忘记了受害者赫留金,完全不顾自己的警官形象,对小狗又是夸又是赞,还故作亲呢地称它为“小坏蛋”,让厨师直接把“被告”带走。至此,奥楚蔑洛夫已经彻底撕去了伪装,舍去了逻辑,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露出奴颜婢骨,可笑至极。
契诃夫这样反复写奥楚蔑洛夫五次变色,让一个折射真实社会的故事具有了荒诞色彩,人物形象更鲜明,小说主题更突出。同时,在这样的反复之中,让主人公不断地出尔反尔,讽刺效果呈几何级递增。
而纵观这五次变色,契诃夫在写奥楚蔑洛夫的语言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规律,即只要奥楚蔑洛夫得知小狗的主人是将*时,他的心情立刻变得紧张,两次穿脱大衣的细节,都是精心安排在得知狗主人是将*之后,这均是他内在紧张心情的外在表现。并且这个时候,他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极不干脆利索。从哪里可以看出来?对话中使用了大量的省略号。甚至连“我”、“我们”这样的人称代词也几乎都消失了,在未曾出面的“将*”面前,奥楚蔑洛夫是没有了自我,失掉了自信,变得矮小与卑微,只剩下了谄媚和讨好。
但这样一幕滑稽大戏上演时,周围的群众居然没有一个人笑。人群里不时有人一本正经的给奥楚蔑洛夫提供着有关狗主人的各种信息。他们面对着奥楚蔑洛夫的反复无常、奴颜婢膝,居然习以为常,居然噤若蝉寒。而文章结尾,围观群众哈哈大笑了,却是对着赫留金大笑,笑他什么呢?笑他被狗咬了却没有讹到钱,笑他居然不如小狗有地位,笑他告状失败……这是赤裸裸地嘲笑,是一群不幸者对某一个不幸者的幸灾乐祸。但契诃夫在全文中没有一句评价性的语言,这里隐藏着作者的写作观:“凡是该说的话都让您描写的人物去说。作家得对自己的人物的快乐和哀愁漠不关心……人得站在这些东西外面,即使对它们知道得很清清楚,连细节都不漏,却要轻蔑地、居高临下地看它们,这样才能写得真实。”
读《变色龙》,就是像剥洋葱,一层一层揭开人的面具,深入到虚伪的内核,让我们眼睛和心深深刺痛。当荒谬习以为常,这个社会真的病了!
作者简介:苏丽,中共*员,贵州省江口县淮阳中学语文教师,现任学校*支部书记,初中部负责人,贵州省初中语文乡村名师工作室主持人,王君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成员。热爱语文,热爱写作,自己开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