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总是最令人期待,又最难熬的节日,它的难熬之处在于你不得不观看一系列“不合口味”的文艺表演,尤其是大年三十之后,那些24小时轮番播放的节目,只要你开着电视,就不怕你看不到那些演出。因为自己是做舞蹈的,长辈会善意地过来和你打开对话,“这个舞蹈好看吗?”这是一个考验情商和智商的时候,你是说实话呢还是说客套话?还是好好过个节吧。而节过完了,还是可以好好地说说。
从春晚的《朱鹮》到河南台的《唐宫夜宴》,一个作品比一个写实,模仿和再现的编舞手法仅仅是在追求“像”某个物或还原某种现实,舞蹈本身那种多孔的、渗透的、多元的想象被营ren造zao的“真实”抹杀得一干二净。舞蹈,作为艺术,是对身体的固定形式和意义进行反复的再生产,而中国舞蹈美学的问题正是把这种“再生产”凝固,将身体(表演)和社会性的“人”割裂开来,狭隘地追求通俗易懂的表达成为某种娱人的模式化存在,就像我们听的口水诗和乡村通俗音乐。文艺演出不是艺术,但我们确实可以从中找到艺术的思考,比如模仿和再现,中国舞蹈这么熟悉的概念,可以产生更有意思的“再生产”吗?稍后我会推荐一个有意思的艺术项目,来自德国/土耳其艺术家穆拉特·阿达什(MuratAdash)的《身体的界限》。但是引荐之前,我仍然想就春节期间耳濡目染的文艺演出,进行更进一步的反思。为什么我们只能把舞蹈当成娱乐?舞蹈当然是属于每个人的娱乐,但为什么在娱乐之外却很难对它进行更深入的思考?是因为舞蹈是感性的,“感性不是真理”?是盲目的,“盲目的身体感知”?是不需要严肃对待的理性范畴?还是因为身体不重要?身体重要吗?
作为一个舞蹈的创作者,当你严肃看待自己舞蹈的时候,需要有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不管你是活跃在桃李杯、文华奖、荷花杯,还是国际舞台,年轻的创造力在于新的观念,而非局限于新作品。回到春节的舞蹈表演,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中国的舞蹈上层积极培育和推广年轻一代的良苦用心,但无论是《朱鹮》还是《唐宫夜宴》,我只看到了新的名字。而我更愿意看到的,是在新名字背后拥有的新观点和新内涵。
在这一堆絮叨之后,让我开始正题,是的,真正的絮叨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絮叨将利用春节期间受到的影响,第一段涉及哲学的论述我将尝试像春节的表演一样生动和生活,讲讲自己的故事;受春节期间各种特效、3D、场面等视觉盛宴的影响,全文将不配图片和影像,取而代之的是留白的想象。
一张白纸,一行文字,想象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画面。“荤”的吃多了,是时候也来点“素”的了。
身体(的表演),有什么重要吗?
如果将身体和意识,区分来看待,身体没什么重要可言。事实上,在西方哲学的论述中,“身体”拥有着长期被压抑和忽视的历史。身体是“感性”,“不是真理”,来自柏拉图。“身体”在那个时期被提及是作为“真理”的反面教材而出现;“盲目的身体感知”,来自笛卡尔,在“我思故我在”的论述逻辑里,思想才是主体的实质性,人是通过(或者说提倡)“思”来彰显“在”,而非身体。培根那句“知识就是力量”,呼应的是中世纪宗教对人的绝对统治,“知识”是那个时代需要的力量,它摧毁了上帝,发现了自然的奥秘。但“知识”并不产生于身体,而是来自于意识、心灵和推算的内心世界。事实上,整个启蒙运动的核心,是对理性的推崇和运用,并没有带来对身体的解放和重视。然而,如果我们不把“身体”和“意识”看成截然对立的两个面,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初期,身体是改造的动力,但具体的改造仍然是意识和意识形态上的;改革开放后,我们强调“解放思想”的重要性,推崇观念的改变是发展的原动力,而具体的改革仍要通过身体来呈现。今天,身体(表演)成为哲学和伦理学研究的重要一环,它绝不是那个和意识对立的“单面”的身体,而是那个和意识“一体”的身体。身体拥有广泛的关联性和指涉,不仅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身体,而且因为身体构成了主体和外界的分界,因此我们可以说身体是主体的实质性。
在此,举一个看上去有些极端但可能并不少见的例子。如果一个老人,无法与人交流,也分不清谁是谁,整天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ta还活着吗?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没有老年痴呆,甚至都没有什么大病,爷爷只是老了,他今年97岁。六年前不慎摔倒导致大腿骨折卧床至今的爷爷,竟然不认得我了?!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也听不懂我说的,每次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中气十足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话时,我都很难过。尝试过努力地跟他对话,但后来终于知道都是徒劳。我的爷爷还在,但我的爷爷真的还在吗?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潸然泪下。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把人看成是意识和精神的存在,当这种“存在”不“在”的时候,我感受到失去亲人的巨大悲伤。而这一切只因为身体的缺失,行动不便加上长期卧床,使一个意识清醒的人变得意识混乱。身体的行动不便,限制了主体的运动,但运动从来都不只是运动本身,而是它背后一系列的社会性意义,这种社会性意义包括继续建构个人故事的机会。没有了这个机会,主体只能在过去的故事中循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机会”也是人生意义的根本。对生活的控制是一种自我的表达,也是确认自我存在的重要手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身体(表演)是属于每个人的哲学,是包含着每个生命个体的表达。
我喜欢哲学,也坚信舞蹈本质上具有强烈的哲学性,但从不曾想到是在我爷爷的遭遇上领悟到有关“主体”和“运动”这么鲜活而残酷的哲学反思。
身体的(舞蹈)运动,从来不只是运动本身,理解了这层涵义,我们才可以重新捡起被我们遗忘了的身体的重要性,重新审视舞蹈。
穆拉特的《身体的界限》(项目内容介绍翻译于伦敦大学金史密斯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