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选自赵苕狂短篇小说集《微波》年
赵苕狂小影(于《小说世界》杂志)
“王菊人得了时症死了!”的这个消息,一旦传到了徐云程的耳中,真使他大大地怔住上一回。
“唉!人生真是空的,好同朝露一般!像菊人这样一个很结实的中年人,又是十分精明强干的,一旦死神到来找着他,他竟没有方法可以躲避呢!”这是他呆怔上一回后所发生的一种感想。
“你和菊人是拜过把的,如今他死了,你总得去吊唁一回,免得人家说闲话。虽然你们近来已是很疏远了。”妻好似教导他地在一旁说着。
云程把头点点,穿上一件马褂,便向门外走去。妻却又叫住他道:“云,你可要带块辟瘟丹去么?染了时疫是不当耍的!……能够早点走,不妨早点走,这种丧事人家,还以少留为妙!……你可对王大嫂说:我本来也应该去吊唁上一回的,只因小孩子太多,离不开身,这要请她格外原谅。”
云程虽在暗地笑她太婆婆妈妈,但仍一句句地答应着,然后,方向门外走去。
王家这次虽在初丧之中,然而,有吹鼓手,有茶担,有许多执事的仆役……排场很是不错。只有一桩事情,十分出他意料之外的,素车白马前往吊唁的吊客,却如晨星一般地寥落。依理说,菊人交卸了省长公署秘书长的职务,还未到一年,生平交游十分广阔,又处在这个重视送丧问疾的社会中,不应该有上这种现象的!
悲惨得像杜鹃啼血一般的哭泣声,一声声地从灵帏中传了出来,顿使云程也打动了一番结拜之情,竟忘记了时疫的可怕而易于传染,坦然走进帏中,抚尸一恸,而在这个当儿,帏中悲泣的王大嫂,倒又停止了哭声,向他招呼着。
“云程弟,你来得正好!这里账房中的事务,正没有人招呼着,就请你管理一下罢,也不枉与你大哥结拜一场!”她拭着泪,恳切地说。
“丧事中的账房,最是不容易担当的,我的这一点点才能,是大嫂素来知道的,哪里干得下这件事?请大嫂还是另委上一个人罢。”他不是有意推托,确是说上一番很老实的话。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你瞧,这里除了你外,还有什么人可托呢?请你瞧在死者的脸上,暂时勉强地担任一下罢。好得一切开销,都由陆和卿先生和各个‘行挡’上讲定,你只要管些零星的账目,而且,陆先生不久或者就要来的,那时你就可交给他管了。”
这么一说,云程是义不容辞的了;只好点上点头,权去充一充临时账房先生。
果然,这职务很是清闲,所管理的,只是买香烟,开发车钱,开发脚钱,发点心钱……等等零星的账务罢了。
然而,究因太清闲了,不期然而然地引他回忆到死者和他缔交的一番经过;更从这个上头,又引他想到了一件事:
“菊人听说快要做省长公署的秘书长了,你是和他拜过把的,何妨到他那里去营谋营谋,大小总可弄到一件事,比这们闲空着好得多!”妻听了菊人得了好事,这们地向他劝驾了。
“这话不错,我就去走上一遭。”他在家中也实在闲得慌了,所以,立刻表示赞成。
这时的王家,还住在一条陋巷中,只有很破的几间屋子,远不及现在所住的宽敞而爽亮了。但是,他还未走到王家的门首,即听得有一阵阵很温婉而娴雅的笑语声,从那破纸窗中飞越出来,表示出屋中正充满着快乐的空气,使这陋巷、破屋,也连带地有上一种精神。
“徐老爷,你来瞧我们的爷么?”在王家已服役了数十年,死守着主人不肯走的王升,这时被主人家的喜气所冲激,他那曲偻如弓的一个背,也似乎比前挺直了一些;欣然抢前一步唤着他。
“是的,爷可在家么?”他多此一举地问。
“在家,在家!这几天来的客人真不少,几乎把我们这几间破屋子都坐满了!”王升的声音也比前响亮得多了;又放低一些说:“横竖徐老爷是熟人,不要和他们挤在一起,还是到楼上坐地罢。停会爷空了下来,让我知照他,你们哥儿俩好谈体己话。”
他是素来不爱和生人多搭谈的,听了这话,倒很感激王升知趣,便由着王升在前引路,走入大门,迳到楼上。
王大嫂这时似乎也连带地忙起来了,在他在楼上偏屋中坐下之后,仅走来敷衍了几句,就惊鸿一瞥地走了去,不再见她的影踪。而一阵阵娴雅的笑语声,又从破旧的楼板的空隙中直穿而上,似乎向他下着逐客之令;尤其觉得触耳的,要算是他盟兄惯打的像枭叫一般的几个假哈哈。
也不知坐候了多少时候,方又见老迈的王升走了来。
“徐老爷,陆家姑奶奶来了,要开发车钱。”这不是她回忆中的王升,却是一个现实的王升走来,暂时把他的思潮打断。
“王大爷,人多着在那里呢,这些小事,怎要你来劳动?……唉!你们爷这回事可怜极了,真不知打哪里说起?”他一面开发车钱,一面望着王升闲谈着。
“唉!真不知打哪里说起!总而言之的一句话,王家的家运坏极了!而我是眼瞧他长大,瞧他成亲,又瞧他一天天地得意起来的;如今,竟遭着了这种惨事,徐老爷试替我想一想,心中要比别人更难过到怎样!”王升拭着泪说,声音低弱到几乎听不清楚,他那弓字式的背,已平下去要变成一只方桌子了。
云程只是频频叹息,目送他走出账房门外。
现实的王升既已出了视线之外,幻想中的王升,倒又颤巍巍地立在他的面前了。
“徐老爷,我已禀知了爷,他说,请徐老爷在这里等上一会,他等这班客人走了以后,就上楼来了。”王升带着笑声说。
一班宾客去,一班宾客来,又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楼下方停止了笑语声,他那盟兄始纡尊降贵地走来会见他。
“老弟,你为了什么事,巴巴地今天来找我啊?”菊人似乎很不愿多谈闲话,劈头就向他问上这一句。
他也瞧出了菊人的意思,忙一点闲话也不敢说,老老实实地把此来的目的说出。
“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不过……”不愿枝枝节节,多说闲话的菊人,自己倒又有些不爽直起来。
“不过,什么?你不妨说明!”他忙追问一句。
“不过,你为人太老实了,出外去干事是不相宜的!……咳!实对你说,现在是一种什么世界?像你这种老实人,哪里能对付得一切来!……唉!你可惜太老实了!你可惜太老实了!”菊人在说明原因之外,还不住地替他扼腕。
他才知自己此来所抱的很热烈的一种希望,竟生生地被“老实”二字所打消了;不免露着失望之色。但是,他那盟兄似乎已体会到这一层,便似安慰他,又似敷衍他地向他说道:“这不过如此说罢了!你也不必着慌,凭着我的这点势力,几十块钱一个月的干薪,总可替你弄到手的!”跟着这番话后,又是几个枭叫一般的假哈哈,好像特地用来增助他说话时的姿势似的。
如今,这种枭叫一般的假哈哈,连着“你可惜太老实了!”“你可惜太老实了!”的几句话,似乎又在他的耳边想起来,并像就是从那灵床上发出来的,倒使他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徐先生,对不住,偏劳了。”白而又胖的陆和卿,突然地走进账房,不但骇了他一大跳,又把他的一切思潮打断。
“哦!陆先生!你来了,最好!我如今好让位了!”他忙立起身来。
“不,仍旧请你偏劳到底!今天周道尹的家里有喜事,定要叫我去帮忙,实在分身不来了!……好得这里场面不大,一切开销都已预先讲好,对付也很容易,就请你再坐镇一下罢!”陆和卿一壁说,一壁像逃也似的,早已走出了账房。
这一天,云程总算把丧事办得妥妥帖帖,又眼看菊人入了殓,方始离开王家。
在途中时,云程细味着,临行王大嫂对他表示感谢的意思,还引着“一生一死,乃见交情”这两句话,似乎王大嫂抚今追昔,也感慨到了极点了。
经他到家后细细一说日间经过的各事,妻方释了种种的疑怀,忽又恻恻地向他一笑道:“像你这种老实人,只配和人家经纪丧事的!”
“唉!经纪丧事,谈何容易!不是陆和卿预先支配好,我哪里对付得来!菊人真是我的知己,我毕竟嫌太老实了!”他又感叹似地说。
—完—
本文由民国故纸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