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欢迎继续阅读。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恐怖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今晚聊聊丹尼尔·戴-刘易斯的息影之作。
“PhantomThread”(《魅影缝匠》的英文名)一词据说是源自维多利亚时期伦敦东区女缝纫工口中的一个术语,她们用这个词来描述在工坊日复一日不停劳作的生活,当她们疲惫地回到家中,指尖都在无意识地颤抖,好似在缝制看不见的丝线。
这个词翻译成中文时,似乎怎样都无法精确地概括女工们那种因疲惫而产生的微妙又复杂的感受,尤其当保罗·托马斯·安德森(《魅影缝匠》的导演)将这个词直接用作新片的片名时,译名都很奇怪(《魅影缝匠》、《霓裳魅影》、《幽冥端绪》等),你无法从这些拗口的名字中判断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然而它的英文名又是无比契合的——因为安德森讲的就是那么一个故事:缠绕在时装设计大师雷诺兹·伍德科克与他的缪斯阿尔玛之间,如同幽灵一般恐怖又诡异的爱情。
安德森的初衷是要拍一部“哥特爱情片”,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已存在多年——主要的参考对象是一些老电影,例如希区柯克的《蝴蝶梦》、乔治·库克的《煤气灯下》、大卫·里恩的《深情的朋友》(安德森甚至开玩笑地说,片中男女主和男主姐姐三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算不算照抄《深情的朋友》),甚至他还提到了托罗的《猩红山峰》。
不过,这个故事的灵感完全来自于他自身的经历:“我的想法是,塑造一个除了在生病的时候,无法表达自己有多需要他人的角色。”安德森有一次卧病在床,他的妻子非常细心地照顾他,柔情缱绻,温柔地看着他,让他一下子对妻子产生了浓烈的爱意。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传统的哥特爱情故事《简·爱》,罗切斯特先生在失明残疾之后,变得无比依恋简。
安德森说,他和刘易斯都希望成为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于是伍德科克迅速被设定成一个性格过于强势的人,安德森想,他如同一匹猛虎,只有在病痛中才能细嗅到爱的蔷薇。
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
安德森设计的男主角雷诺兹·伍德科克不仅个性强势,还是个严苛的偏执狂。除了姐姐希利奥,他掌控着身边的一切,可以随时抛弃曾经是灵感缪斯的女伴们。然而,他遇到了阿尔玛,一个东欧移民的遗孤,普普通通的餐厅女服务生,她除了伍德科克眼中近乎完美的身材比例,还有着与前任女伴们完全不同的性格:她拒绝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屈服于伍德科克的意志。《魅影缝匠》的主要线索,就是这段男女关系之间的较量和博弈,互相争取成为关系中的掌控者。
男女主之间有几段很重要的对话,揭示了他们这段关系的古怪之处。第一段是他们相识不久,伍德科克带阿尔玛去他的工作室,先是阿尔玛开口,“如果你要跟我比赛对视你一定会输的”,她真的如她所说,赢得了和伍德科克之间的全部较量,不惜给恋人喂食*蘑菇,逼他卸下铠甲,让他安静地“平躺在床上,无助、温柔,脆弱而坦诚”,只需要阿尔玛的照料。
接着是她开口询问伍德科克为什么没有结婚,伍德科克回答说自己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矢口否认了阿尔玛说的他只是在假装strong;他不喜欢他人对自己有过高的期待,因为如果他无法满足,那会很容易导致对方伤心失望,而他为了维护关系,也许要通过假装和说谎来掩饰自己的不满。但是从对话的很多内容中都可以辨别出伍德科克强烈的恋母情节,以及他是怎样依赖姐姐的。姐姐在照顾他的同时,对他有着独一无二的影响力——虽然很快,这个独一无二变成了阿尔玛——总之,正如阿尔玛所说,他只是没有去挖掘自己深层的需要。正是男女主人公这样的设定,造成了他们之间总是在博弈时形成身份互换的关系:设计大师和缪斯,一个是需要方,一个是被需要方。但是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不太对等的,只能靠互相夺权维持关系的平衡。
从繁复华丽的年代时装、精心勾勒的帧帧画面,到*魅却如影随形的乐声,《魅影缝匠》有着匠心十足的电影感,盛大的格局和年代感之下,内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爱情故事。然而安德森其实很少拍爱情电影,他的上一部爱情片是15年前的《私恋失调》。比起《私恋失调》,《魅影缝匠》更加私人化,某种程度上,它的阴郁感和同为丹尼尔·戴-刘易斯主演的《血色将至》有几分相似。说起来,在《血色将至》试镜之前,安德森从来没有和刘易斯私下见过面,但他知道刘易斯很喜欢《私恋失调》,这促成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只可惜,《魅影缝匠》之后,这对“导+演”的组合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将来人们在提起《魅影缝匠》时,无论对它是带着褒扬还是贬抑的情绪,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哦,就是那部刘易斯的息影之作啊。”这位手握三届奥斯卡影帝的影史第一人,似乎真的要伴随这部*魅一般的电影淡去。然而,在开拍电影之前,连刘易斯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将是他的息影之作。他和安德森初步讨论剧本时,还处在一种互相调笑的过程,但笑着笑着,不知为何,这部电影让两个人都感受到了深切的悲伤。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和丹尼尔·戴-刘易斯
对安德森来说,《魅影缝匠》的独特不单单因为这是他首次尝试拍摄一部哥特爱情片,更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离开美国,去拍一部英伦电影——还是上世纪的。而刘易斯则恰好相反,英国、经典、戏剧、客厅文化一直是他迫切想要甩掉的东西。出生于英伦上流社会,作为桂冠诗人塞西尔·戴-刘易斯的儿子,这一切对刘易斯来说太熟悉了,他说他似乎生来就有一颗“英格兰之*”。但在电影里,他想要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自从年的《看不见风景的房间》之后,他再也没演过一部纯英式风格的电影;当年马丁·斯科塞斯找他演《纯真年代》(背景是19世纪纽约上流社会),他也差一点就拒绝了,因为他希望斯科塞斯找他演一些硬汉的角色。所以这次,算是为了安德森破例。
众所周知,刘易斯是公认的“浸入式”演技派演员。为角色所做的准备往往精微而细致,就像一条变色龙。而他为《魅影缝匠》所做的准备,甚至超过他之前所有电影的角色。他本是一个对时尚不感兴趣的人,但却为了电影学会了缝制高定,他甚至仿制了一条巴黎世家的长裙:“那条裙子看起来设计得很简单,直到我真正动手我才发现,天哪,它太复杂了。”
安德森是一个纯正的美国人,所以,无论是英伦上流社会的习俗和礼仪,还是影片的核心时尚,一应需要刘易斯的指点;刘易斯还系统设计了“伍德科克之屋”的装修风格,从屋内摆设、时装、房屋细节,甚至伍德科克的宠物狗,都是由他一手操办的。
从小生长在伦敦,最初,刘易斯希望长大能成为一个木匠,在12岁时突然有了表演的渴望。19岁进入了老维克戏剧学院学习,此后一直在当演员还是做制片人之间的人生徘徊。拍完一部电影,他总要间隔很长的时间休息。20年前,拍完《因父之名》,他第一次萌生息影的想法,他想去意大利学习制鞋,并做回木匠;此后也提过多次,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践。演戏之于他,似乎调动了他的全部感官,因为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对于细节的挑剔有时候令他太痛苦了。那种感官上强加的刺激,可能是寻常人无法体会的。在年,刘易斯在英国剧院演出《哈姆雷特》时,其中有一段哈姆雷特与父亲死去的**对话的戏,演到一半刘易斯突然啜泣,随后离开了舞台。从此他再没演过舞台剧。后来他在采访中解释说,演员需要通过自己的经历探索角色,那段戏让他想到他死去的父亲,那时候,他每天晚上都好像能看见父亲的**。这让人无法承受。
《魅影缝匠》也是如此。在拍摄影片时,他涌现了无法言说的悲伤,或许是角色带来的,或许是他从角色身上联想自身的经历时,想到了什么。每次演完戏想抽身而退时,他都有种无法摆脱掉角色的感觉。以至于,和他合作过《我的左脚》(刘易斯凭这部电影第一次获得奥斯卡影帝)的导演吉姆·谢里丹评价说:“刘易斯痛恨演戏。”他要靠对抗长期的抑郁,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重新让另一个角色吸引他,然后继续周而复始地跋涉在对演戏抱有“痛恨”和“被吸引”两种复杂的感受之间。
已故英国著名莎翁戏剧演员约翰·吉尔古德曾经这样评价过丹尼尔·戴-刘易斯:他既拥有好莱坞演员想要的才华,又有着英国演员想要的长相。不论有没有奥斯卡的光环加身,他对于演戏的虔诚态度,都注定他会成为一个非凡的演员,然而现在,他想要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走进别人的内心世界。
宣布息影消息后的一段时间里,刘易斯并没有正面回应过人们的提问,直到前段时间,记者采访他时问道,就这么息影了会不会觉得可惜。刘易斯说:“奇怪的是,决定息影感觉并没有更好,我依然感觉悲伤。但我觉得抱有这种感觉很正常。我从12岁起就想演戏,除了剧院以外其他的东西全是阴影,现在我在思考一个关于自我救赎的问题。我想用另一种方式去探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