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浩
在这一课,我们将进入到文学内部的“装修”工程中:我们要谈的,是文学的细节和细节设计。
是的,我选用的是“设计”这个词,事实上,文学里面充满了种种的设计,之后,我想我们还会谈到语感设计、情节设计、结构设计、故事冲突设计、风景描述设计、对话设计、详略设计、开始与结尾设计等等。
不止一次,我谈及,文学在二十世纪以来已经越来越是一门“科学”,它需要庞大的知识体系、丰厚而有开拓感的思考,也需要设计上的精准和精心。
科学化是任何学科、任何技艺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仅靠一个写作者天生的才气和灵性是无法在此时代维系下去、成就大师的,就是那些貌似完全野生的“天才”,其实在背后,在他的文字中,也有诸多精心经意。
可以负责任地说,小说里包括散文里的任何细节都是经过设计的,都是选裁过的,甚至经历了“无中生有”的魔法的。
细节当然,在一般性的阅读中,这样的精心经意往往被忽略,我们读到的是顺畅和故事、起伏的波澜和语词很自然的美妙——是的,任何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设计能够“天衣无缝”,能够让读者看不到它的设计感:可对我们,对我们这些希望学习和领会文学技艺的人来说,对设计的解剖,试图从无缝中寻找通道进入内部肌理却又是一种“必修”。
我们要学习解,懂得析,然后把它运用到我们的写作中,成为我们自身生长的一部分,并努力消弭掉、更好地消弥掉其中的设计感,让它“无缝”。
有人把作家对作家的批评看作是“作坊式批评”,我部分地认可这一看法。那好,我们就进入“文学作坊”,从细节入手,看一看那些精妙的、有质感的细节是如何设计出来的。
细节。百度给出的定义是,①不容易起眼的小环节,小事。②文艺作品中描绘人物性格、事件发展、自然景物、社会环境等最小的组成单位。
在这里,我们姑且接受,当然是姑且,暂时——好的文学都会努力拓展某些定义的外延,让它变得更为阔大。
对于“细节”,我们可以通过具体的事例来丰富和拓展它。在邢*纪老师对我们“创作学”基础训练的设置构想中,他侧重的也是细节,“让细节放大我们的感觉”——尽管在他的这部书中没有专门地讲解细节设计。
一般而言,细节描述在文字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一是可以参与人物形象的塑造,让你塑造的人物更为鲜明。
像契诃夫著名的《变色龙》,奥楚蔑洛夫身上穿的那件大衣,因为小说反复四次描写那件大衣,这是作者用来表现人物行为和内心世界的一个精心设计的“道具”。小说开头写“巡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大衣……穿过市场的广场”,显示出他一副威严的神态。
我们注意到,他的大衣是新的,这点细节中的细节不容忽略(有人谈及,这个“新”字颇令人玩味:或是他刚刚上任,或是他名不符实、碌碌无为,或暗示统治阶层对于百姓的盘剥与鱼肉)。当他要教训放出狗来到处乱跑的“混蛋”时,听人说“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的狗”,于是他马上来了个大转变:“席加洛夫将*?哦!叶尔德林,替我把大衣脱下来。”后来,他再次表示要惩处狗主人时,忽又听得狗是“将*家的”,此时他又变了:“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好像起风了……”那种“变色龙”的嘴脸因为大衣的脱和穿而更加真切,更为生动,更为鲜明。
鲁迅,《孔乙已》。我谈到篇名大家就会回想起其中的细节,像“排出九文大钱”,像“茴字的四种写法”,像“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着豆,自己摇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这些细节,都极为有效地参与了人物塑造,让我们更清晰地认知了“这个人”,进而是这类人。
我们还可以找到《装在套子里的人》,那层层的套子……那些精心设计的细节让我们记住了作家笔下的人物,记住了他们的性格特征,让他们得以生活在我们这个人口已经过于众多的世界上。
我们看《水浒》中鲁智深的出场,武松的出场,《三国演义》中孔明的出场,《红楼梦》中林妹妹惊艳的出场……他们的形象,性格,都是依赖一个个细节建立起来的。
二是奠定叙事基调,具有某种的隐喻性。
在这点上,细节往往显得极为重要。莫言的《枯河》中有一段对虎子爬到树上所闻所见的描写,最为核心的,是:“街上的尘土很厚,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去,搅起一股冲天的尘土,好久才消散。
灰尘散后,他看到一条被汽车轮子碾出了肠子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狗走成*兔,走成*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莫言用极为平静的语调书写一个生命遭遇的疼痛和惊心动魄,它本质上也是这篇小说的整体基调,甚至还多少暗示了虎子之后的可能。
他最终,是被自已的父亲打死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就像那只*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进入到自己的死亡。
布鲁诺·舒尔茨的《鸟》一直是我十分喜爱的一个短篇,他写下,冬日来临,经商失败的父亲变得越来越慵懒,对眼下的事物和“每日的帐单”了无兴趣,“我们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对动物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激情,父亲在阁楼上养起了鸟。”布鲁诺·舒尔茨说,父亲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钱财,从汉堡、荷兰以及非洲的动物站点购置来各种鸟蛋,然后用从比利时进口的母鸡孵化这些鸟蛋。
父亲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饲养是成功的,鸟们被孵化出来同时慢慢长大,这时那个隐喻性的细节出现了。“他有时完全走神,从桌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摆动着两条胳膊,好像胳膊就是翅膀,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音。
接着,他表现出颇为窘迫的样子,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而了之,试图把整个事情搪塞成一个玩笑。”——要知道,布鲁诺·舒尔茨书写的是父亲,这个父亲。他脱离了日常,脱离了困囿于日常的我们,脱离了他的债务和责任,而在鸟群中找到了相像。我相信许多读到这里的人都会有种莫名的心酸。而这,也是整篇小说的叙事基调。
(待续)